赵孟頫论书曰:“书法以用笔为上,而结字亦须用工,盖结字因时相传,用笔千古不易。”
此处"用笔千古不易’或生歧义,可作两解:或曰千古不变,或曰千古非易事也。究属何义,姑且不论。而首句“书法以用笔为上”则明言用笔为书法之要务也,宜居首位,而结字等似乎退而居其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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弘一法师论书法曰:
就所写的一幅字而论,是应该有章法的。普通的一幅中堂,论起优劣来,有几种要素须注意的。现在估量其应得的分数如下:
章法五十分,字三十五分,墨色五分,印章十分。
百分而章法居其半,字又居其三成有余,墨色,用印占比忽微,庶几可以不计矣。
要之,弘一持论,以章法结体为上,此有别于赵孟頫"书法以用笔为上’者。
而用笔与章法结体,孰所先后,孰所轻重之辩,历代书家持论之不同,非一朝一夕也,迄今未能定是非之真。
近代于右任先生,草书大家也。其论书曰:
关于方法的问题,前代书家,他们都只讲理论,而不讲方法,所以我答复书法朋友们的询问,只讲“无死笔”三字。就是说,写字无死笔,不管你怎样的组织,它都是好字,一有死笔,就不可医治了。
二王之书,未必皆巧,而各有奇趣,甚者愈拙而愈妍,以其笔笔皆活,随意可生姿态也。试以纸覆古人名帖仿书之,点画部位无差也,而妍媸悬殊者,笔活与笔死也。
从以上论断可知,于先生惟以"无死笔’定书法之媸妍,概言之,唯以用笔之活与死论优劣也,章法结体似不甚考虑也。于先生之持论近于赵孟頫"书法以用笔为上’,明矣。
启功,亦近现代书坛大家也,其论书曰:
“赵雪松云,书法以用笔为上,而结字亦须用工,窃谓其不然。试从法帖中剪某字,如八字、人字、二字、三字等,复分剪其点画。信手掷于案上,观之宁复成字。又取薄纸覆于帖上,以铅笔划出某字每笔中心一线,仍能不失字势,其理讵不昭然哉。”
其持论判然与于右任先生有别,而近于弘一之"章法第一’"论。
于先生云"试以纸覆古人名帖仿书之,点画部位无差也,而妍媸悬殊者,笔活与笔死也。’,言覆影描字,虽章法结体与古人书位置不差分毫,而笔意却不逮一二,相差甚远,可知空有优美之章法与准确之结体,而笔意不逮远甚,甚至于竟成"死笔’,仍不能称善也。
而启先生云:
“试从法帖中剪某字,如八字、人字、二字、三字等,复分剪其点画。信手掷于案上,观之宁复成字。又取薄纸覆于帖上,以铅笔划出某字每笔中心一线,仍能不失字势,其理讵不昭然哉。”
同是取纸覆于字帖临之,启先生所重以章法结体为上,所谓"以铅笔划出某字每笔中心一线’,仍能不失字势”(一一一铅笔自与毛笔迥异,笔意不逮也必矣。可知启先生唯以章法结体为重,即所谓不失字势,轻忽用笔竟一至于此。(铅笔画线安能逮毛笔之笔意乎?)
否则即便是王羲之所书之字,虽用笔臻于化境,然分剪其点画掷于案上,乱成一团,已无章法结可言,无章法结体,空有点画,亦不成字矣。
于启两先生之言也,其覆纸临帖则一,其结论却大相径庭:一以用笔为重,一以章法结体为尚,此所重不同也。
润公曾云:中国书法充满了辨证法。
可知章法结体,用笔,不可分割也,而对立统一于一矛盾体中,所谓先后轻重,第一第二之辨,应于学书之不同阶段辩证视之。
孙过庭《书谱》云:“初学分布,但求平正;既知平正,务追险绝;既能险绝,复归平正。”
此虽言章法结体,然不可孤立视之,窃以为当与用笔相结合,同进退也。
盖初学书,当以章法结体之分布是务,知平正,而后追险绝,追险绝而后于复归于平正,言其章法结体学习之不同阶段也。其中非不讲究用笔也,唯所重在章法结体之研习,用笔稍退其次。
及结体既孰稔,当以用笔是求为重。
何则?夫用笔点画见其性情,而章法结体关乎美观。
观古人书,羲之所以别于大令,怀素所以不同于张旭,欧颜柳赵,苏黄米蔡所以各各不同者,非主要取决于各人章法结体之不同也,而主要取决于各人用笔之不同也。
行草章法结体或称多变,至于楷,其章法大多竖成列,横成行,并无太多不同。至于结字,或有宽博紧凑之别,然于性情无涉,不可以此鉴性情。
所以辨性情之不同者惟在于用笔,羲之之内擫,大令之外拓,欧之险劲,颜之宽博,怀素之圆转柔韧,高闲之棱角钝挫,米芾所云"蔡襄勒字,沈辽排字,黄庭坚描字,苏轼画字。…臣书刷字。’,亦用笔之不同也。用笔之不同,性情蕴藉乎其中而自不同也。
怀素草书
高闲草书
所谓晋人尚韵,唐人尚法,宋人尚意之说,惟"法’可从章法结体中鉴之,"韵’与"意’,非从用笔中不可意会也。
弘一法师之书,少见行草,多以楷书行世。然其晚年之书所以与早年之书面貌大变,性情不同者(早年楷书棱角分明,雄强有力,晚年棱角全无,内敛平易),无它,用笔不同变化所致也。而用笔不同之变化,实由性情变化之所致也。
是以赵孟頫云"书法以用笔为上’,良有以也。
以启功于右任二先生之书论,于先生只讲用笔'无死笔’,然未尝不讲章法结体也。启先生偏重章法结体,然亦未尝无用笔也,其瘦硬细长之用笔即其用笔风格也。然由于偏重章法结体"正确位置的重复’,其用笔未免单簿少变,此其所以见争议于世者。
反观于书,只讲用笔无死笔,以用笔灵活多变为务,其书之线条变化,性情挥洒,相较启书,自是内蕴丰富,更堪玩味也。